降價,降價,還是降價。在這個金九銀十的購車旺季,車企們為了拉銷量,又紛紛開啟了降價模式。
前兩天,極氪宣布大優惠,極氪 001 最多優惠 8 萬,就連上市才半年的極氪 X 也拿出了 5.1 萬優惠。
還有騰勢搞的活動,2 千元定金可抵 2.2 萬元,其實就是變相降價 2 萬。
而在之前,特斯拉也官降了一波,Model Y 長續航版降到 29.99 萬的歷史最低價,Model S/X 更是打了“骨折”,今年的降幅高達 20 萬元。
可以說從年初到現在,汽車市場就沒有離開過降價這兩個字。
特斯拉能一直降價并不奇怪,畢竟它的毛利率高達 20% ,是全球單車利潤率最高的車企。但特斯拉再降人賣一輛還是賺一輛,其他品牌虧錢賣車,還跟著特斯拉一起打價格戰,靠的是什么?
其實就兩個字,壓榨。
一位頭部自主品牌的資深工程師告訴我,“為了搶市場,我們賣一輛新能源車的純利潤在 0 上下徘徊”。
車企不僅要勒緊自己的褲腰帶,還要從底下千百家供應商那逼出降價的空間。
某頭部供應商告訴我們,為了把項目保下來,現在不少產品已經是低于成本的價格在做,“他們要在我們身上摳 10 塊錢下來,那我們只能去壓我們下面的供應商,從他們身上想辦法,只能一級壓一級”。
還有供應商說到,有車企到了量產前的最后一步還來搞幺蛾子,“合同早就簽了,包括價格、產量、性能都談好的基礎上,突然再告訴你他們現在能接受的價格是多少,問你還能不能降價”。
更有供應商訴苦,車企對他們是直接耍起了無賴,明明吃了十碗粉,卻只付你九碗的錢。
在和近十位從業人員交流過后,我發現汽車價格戰的背后,多的是我們想不到的競爭。
每個零件都要摳一點下來
車企想降價,首先要把車子的設計成本降下來。
在車輛的開發流程中,車企對于成本控制有著一套方法論,叫做 VA/VE。這個理論可以用一句話來簡單概括:花最小的錢,把東西做出來。
落到實車上,VA/VE 的措施有很多,包括多車型共用零件、更換材料、更換工藝、取消部分零件等等,在行業內這些都是通用做法。
比如我同事最近買的一輛極星 2。在交付之前,店里把一臺試駕車借給他開了一周。但在提到新車后,他發現和試駕車比,自己車子方向盤一圈都變得硬邦邦的,握起來沒有彈性。
我咨詢了一位車企的內外飾工程師,對方表示這肯定是被降本了。
“降低皮革和粘在皮革背面泡棉的厚度,甚至直接取消泡棉,這些在 VA/VE 里都算比較常見。除了方向盤,車上的儀表臺、門板、座椅這些用到皮革的地方,基本都會做降本方案評審。至于最后在哪降了,就要看整體評估了”。
正是車企這樣從每個零件上一點點地摳,我們才得以看到車子越賣越便宜。
像比亞迪用的常壓油箱,相較于別人的高壓油箱,一臺車至少省了 500 元的成本。這部分再傳遞到終端售價上,可能就是 3000 元的價差。
可是 VA/VE 有一個前提,是不能影響產品性能,也就是要做到降本不降質。比方說你不能因為圖便宜,直接把防撞梁的鋼材型號都換了,這樣很可能碰撞測試都過不了關。
并且,很多降本方案會因為代價太大而無法實施。
“我們之前推過把側氣簾里的一個零件換一種工藝來做,這樣一輛車能省出 5 元左右。但要做很多驗證工作,相當于重新開發了一次側氣簾,光是試驗費用就得 70 來萬。算下來得不償失,最后就沒推了。”另一位車企人士表示。
因為有著種種限制,車企一般只在消費者不太會關注的犄角旮旯里做細微調整。
但降來降去,實際能動刀的地方也并不會太多。一輛車在設計之初,其價格區間基本就確定了,“再怎么搞,也不可能把一輛 20 萬的車硬給降到 10 萬的水準。”
可今年情況卻比較特殊。價格戰開打后,車企的降本需求比以往更加迫切,在內部成本控制有限的情況下,自然而然,降本的壓力傳到了供應商體系里。
主機廠天生就強勢
其實,供應商本來就是車企降本的直接目標。因為一輛車近 2 萬個零件中,有一半以上是車企向供應商采購的。
一家主機廠的上游是幾百家一級供應商, Tier 1 的上游還會有二級供應商、三級供應商以及原材料供應商等等。
比如說,車子里的座椅是 Tier 1 供應的,而座椅底下讓它能前后移動的滑軌來自 Tier 2 ,滑軌里面的鋼珠又來自 Tier 3,制造鋼珠所需要的鋼材來自原材料供應商。
在這一級一級的供應關系里,車企作為最大的甲方,也被叫做主機廠。它是這條產業鏈的核心,牢牢掌握著話語權。
除了博世、寧德時代、麥格納這種巨型供應商外,大多數供應商的客戶就那么幾家,他們對于主機廠的各種需求只能全力配合。
所以,主機廠與供應商之間從來不是對等的關系。
這種不對等很明顯的一個體現是回款周期,也就是供應商干了活之后多久才能拿到錢。
主機廠給供應商的回款周期通常在 3~6 個月。金額比較巨大的費用,主機廠還會采用銀行承兌匯票的方式,等于給你一張“支票”,但你得過段時間才能從銀行把錢取出來。這意味著供應商的回款周期又要延長 3~6 個月。
一位供應商告訴我們: “最極端的是有一年回款的情況,如果再長的話,可能我們也撐不了那么久。”
因為在沒有拿到貨款之前,供應商需要自己應付所有支出,包括原料、模具的采購,以及生產、物流的費用等等。
以模具費為例,車企的通用做法是把這筆費用分攤到零件單價里去,不同車企分攤標準有所不同,有的會按 10 萬輛分攤,有的是 30 萬輛,量大的還有按 100 萬輛分攤的。
比如說一個模具的制造費用是 100 萬,如果是按 100 萬輛分攤,就是在零件單價里增加 1 元的模具分攤費用。相當于這款車賣出第 100 萬輛的時候,供應商才收到了全部的模具費用。
“按 100 萬分攤,我這個模具基本是白送給主機廠的。”一位供應商這樣說道。
而在車企的模具費用到賬前,供應商需要先自己墊錢給模具制造廠。供應商也可能會對模具廠采取分期付、壓尾款的操作,從而保證自己的現金流。
但總的來說,主機廠是這部分資金壓力最小的一方,因為模具其實是給主機廠的,但它卻是最晚掏錢的。
而如果供應商在零件交付上出現問題,主機廠還會延長回款周期或直接扣掉部分貨款。“可能某個問題并不是很大,但你被抓到把柄了,客戶就會罰你一筆”,一位原材料供應商告訴我們。
即便是供應鏈巨頭博世,也少不了被主機廠拖欠貨款。2020 年,博世中國總裁陳玉東就公開表示:“有些車企的欠款避免不了,停供只是最后手段。”
壓價的方式不止一百種
主機廠不僅在賬期上很強勢,還會通過多種多樣的手段向供應商施壓,其目的只有一個——價格再便宜點。
實際上,隨著一款車產量的攀升,車企本來每年都會要求供應商降價 2%~5%,這幾乎是行業慣例。但在今年,越來越多的供應商感到額外的降本壓力。
蓋世汽車 3 月份做的“供應鏈降本”調研數據顯示,近 3000 名行業人士中有 74% 表示,相較往年,今年主機廠提出的降本要求有明顯提升,超半數企業被要求的降價幅度在 5~10%,還有的被要求一次性降 20% 以上。
還有一些供應商因為產業鏈的周期前置,更早就感受到了降本壓力。“從去年開始主機廠的降價要求就明顯增加,到今年現在這個階段算是達到一個極值。”
為了達到控制成本的目的,主機廠首先要做的,便是想方設法搞清楚供應商到底花了多少錢,知道你的底細后再來和你砍價。
一家電池材料供應商告訴我們:
“從去年到今年,基本上每周都有不同的客戶來我們工廠現場審核。一方面,他們確實有幫助我們優化工藝流程,減少不良率;另一方面,他們也在了解我們的生產成本到底在哪些地方,以便進行控制。
現在,整車廠對我們的所有工藝流程都相當了解,我們的成本在客戶那里是完全透明的。它會直接把你的原料成本、人工工時這些加起來,在這基礎上乘上 3~5 個點作為你的利潤,并以此來議價。所以價格方面,我們是非常被動的,基本是跟著客戶要求來。”
但是,有的供應商利潤并不高,本就很難降價。這時候,一些主機廠會從外面抓幾條鯰魚進來。
有兩位供應商人士都提到了同一個現象:最近兩年,主機廠為了尋求更低的價格,有意引進一些原本不是這個領域的供應商進來。
一位做傳統材料的供應商說,因為自己工藝流程比較固化,并沒有太多降價空間。有的主機廠就會在外面找到一些先進設備的廠商,讓這些設備廠轉型做產品,直接把他們替換掉。
“主機廠拉著設備廠一起合作,他們自動化程度更高,產品成本幾乎是我們的一半,對我們是降維打擊。我們根本報不出價來,這塊業務下滑很快,今年營業額都是負增長。”
另一位供應商對這招的抱怨很強烈,他發現主機廠引進的一些供應商原本是做消費類產品的。
“他們的產品其實是達不到車規級的,但是主機廠讓我們和他們一起報價,他們報出來的價格低不少,對我們很有挑戰性。有的時候我們為了拿到這個單子就會拼命去壓低報價。這個供應商它最后也不一定能接到單,但整個比價過程明顯對我們有干擾。”
他直言:“讓不滿足車規的供應商進來,這種形式很惡心。”
而且他也知道,主機廠引進這種供應商,可能不僅僅只是在比價環節當一張牌,因為“也有可能我們兩家都接到單了”。
這是主機廠留的一招后手,先讓你進來,后面照樣有辦法逼你降價。
車企在給一個零件招標的時候,可能同時招兩家或三家供應商,因為這樣可以保證產品快速上量——一家供不過來,其他家立馬補上。
但多家供應也就意味著主機廠可以在不同供應商之間來做權衡。
通常在招標階段,主機廠就會確定好幾家的供應比例,比如按照 90%、5%、5% 的比例,把一家定為主供,其他家定為二供和三供。如果一款車型的生命周期很長,主機廠就可以在一開始打開市場的時候用較好的供應商,然后在后面成本有壓力的時候調整比例。
“每年問你價格能不能降,不能降我就把你家的比例往下調一點。你要不降價,訂單就會慢慢變少,就用這種方式來逼著你降”,上述供應商現身說法。
他告訴我們,這種以“開二家”、“開三家”來要挾降價的玩法,這幾年變得越來越明顯。
除了變相施壓,有的供應商則是遇到了強行講價。一家位于長三角地區的供應商告訴我們,今年有主機廠對他們是直接砍單的方式。
車企在付款的時候只按照訂單 80%~90% 的量開票。比如車企這次下單了 1000 個零件,供應商也交了 1000 個零件過去,但是最后只按 900 個算賬,相當于直接在總價上打九折。
“耍無賴了,明擺著少給你。我入行也快 10 年了,這種情況在之前根本沒遇到過”,這位供應商無奈地說。
而一位軟件供應商告訴我,主機廠對他們是直接砍人力成本和開發費。
“先是壓縮你的開發周期,原來項目需要 10 個月,先給你壓縮到 8 個月。然后再砍人工費,本來每人 1 萬/月,把這塊壓到 9 千/月,并且人員水平不能降低,這些人他們都是要面試的。然后就這樣一點點地跟你摳。”
“8 個月真的干不完怎么辦?”我問。
“沒有干不完這一說,干不完也得干,就必須按時完成。因為你不交付是拿不到錢的,你要延期它還會按你延一天扣多少。只能加班加點,而且這些人的加班費他們也不會出。”
另一位軟件供應商有著與之類似的經歷,“本來是 30 天的工作量,硬是壓到 20 天完成。活好不容易干完了,最后算錢的時候告訴你要按實際天數來,之前報的 60 萬變成了 40 萬,砍了三分之一”。
價格戰帶來了什么
看到這,相信大家也了解了車子為什么能一降再降。
在和這些供應鏈人士的交流中,我能感受到大家都清楚價格戰對于車企的壓力,可對于主機廠的強行降本是理解但無法贊同的。
一位業內人士說出了矛盾點,“降成本這個事情,我們雙方都有難處,如果是技術上降我們也愿意配合。但現在實際上最直觀的就是壓榨供應商,而不是真的從技術上降成本。”
“以前大家在做項目的時候是先看中技術能力,再看中價格。但現在的標準就一個,誰價格低就選誰。這個風氣,我真的覺得不太好。”
另一位供應商擔心的是產品質量,“主機廠現在傳遞出來的信息是,在保證產品達到基本要求的情況下,只要后端市場不出大問題,就可以把成本往低了降。這種想法我作為從業人員也是很震驚的,汽車畢竟是安全件,有時候為了成本犧牲一些東西我自己都害怕。”
對于主機廠有些“過分”的要求,供應商多半還是該咋辦咋辦。“大家也不想撕破臉,不會做得太難看,畢竟還要一起玩的”。
這也是很多供應商的真實感受,說到供應商和主機廠的關系,有一位供應商是這樣形容的:我們主打的就是一個陪伴。
一個主機廠起來了,能夠帶著一大批供應商風生水起。
根據“晚點”的報道,特斯拉宣布去墨西哥建廠后,一批中國特鏈企業也會一起過去。其中有供應商測算,墨西哥項目能比國內有多出 3 個點的毛利率。
“每家供應商都想陪著主機廠走下去,他混好了,走到哪都把你帶到哪,這是我們所憧憬的”,這位供應商補充到。
只是在當下的價格戰中,供應商更多是充當了主機廠的泄壓閥。他們被拽下水一起吞下降價的苦果,然后大家都賺不到錢。
根據乘聯會數據,在價格戰最激烈的一季度,汽車行業的利潤率僅為 3.8%。到了 8 月份,行業好轉了些,但利潤率也只升到了 4.9%。
要知道,過去五年里,汽車行業的利潤率最高達到了 7.3%。即便是最低的去年,利潤率也有 5.7%。
毫無疑問,這輪廝殺是一次痛苦的行業重新洗牌。但不管愿意與否,車企和供應商為了活下去都必須改變。
一家老牌車企的員工告訴我,他們現在也在效仿新勢力,推進訂單式生產,爭取 0 庫存,目前已經在新項目落地。
有抱怨降本的供應商吐槽了一圈后說到,其實自己零件上確實有過度設計的部分,有些性能大大超過了這個產品的需要,“以前降本壓力不大,就壓根沒往那個方向想,現在也是找到了新的替代方案”。
前面那位原本做傳統材料,結果今年被車企引進的設備廠狠狠降維打擊的供應商,現在基本放棄了這個方向,轉而投入到其他技術門檻更高的產品上。
一位做控制器的國產供應商表示,本來很多車企會同時采購他們和博世的產品,但今年他們的訂單增加了很多,因為他們價格有優勢,車企減少了博世的訂單。
還有無數小作坊式的供應商,因為競爭力不夠,已經倒在了這輪變革中。
可以預見的是,車圈的價格戰不會立馬消停,它對汽車產業的影響還將繼續。
過去 13 年,在新能源國補政策的支持下,我們誕生了一條完整的新能源產業鏈。可溫室里開不出燦爛的花朵,今年年初,國補的退出以及特斯拉不按常理的降價,成為了這次汽車價格戰的導火索。
只有真刀真槍的戰場廝殺,才能證明各自實力到底有多少。如今,降本增效是所有企業的必修課,在行業深度的內卷里,要么主動進化,要么坐等出局。
前段時間,比亞迪董事長王傳福公開預測,到 2025 年,自主品牌的市場份額將達到 70% 。而在這之前,自主品牌已經在 40% 上下掙扎了十幾年。
當下的淘汰賽固然殘酷,但如果能在這么殘酷的比賽中存活下來,那它一定是不可替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