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健聞咨詢 (ID:HealthInsightPro),作者:宋昕澤、李琳,編輯:李琳,題圖來自:AI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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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初,《健聞咨詢》發布《我國住院率破20%大關,多地醫保局警覺,“愛住院”是真實需求,還是被誘導的?》一文后,引發行業內外的廣泛討論。
此后,醫保部門、醫院與衛健部門三方的討論從未停歇,隨著討論增多,各方發現:若解高住院率之困,“低標準入院”(下稱“低標入院”)是繞不開的一道坎。
作為醫保基金監管方,遏制高住院率,醫保部門的動力自然最強,甚至有地方醫保局針對這一問題成立了專班。但一旦實操,各地的醫保部門卻立刻犯難,判定“低標入院”的界限如何劃,仍是一片模糊的地帶。
各地醫保部門的苦楚在于,雖然問題就擺在眼前,對于低標入院的監管,他們卻難以從“定性”,邁向“定量”管理。
而醫院一端的敘事,關乎生存,更為“現實”。
有不少醫生向《健聞咨詢》表達,他們的醫院在支付方式改革壓力下,正試圖通過降低入院標準來降低次均費用,但縮減的流水,又迫使醫院要做更大的服務量才能保住收入。
“一增一減”成了一種“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生存應變,這種欲望同床位擴張帶來的需求,一同把住院率數度拉向高處。
這種行為直指醫療機構的欲望和支付方式改革的缺陷,最終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局面:大家都知道問題存在,但低標入院卻成了摸不到、也堵不住的漏洞。
低倍率病例增多,低標入院盛行
王偉是一位沿海城市市醫保局的工作人員,他觀察了幾年住院率增長的異常,到今年他所在的省會城市,住院率已突破30%。
2024年年初,當地醫保局和當地的所有三甲醫院進行了一次關于DRG數據的交流。他們隨即發現,多家醫院的低倍率病例占比達到了4成以上。王偉說,“我們一家醫院、一家醫院進行交流,卻發現哪怕是三級醫院,低倍率病例數占比居然都達到了40%以上。”
在他看來,低倍率病例的增多,就是低標入院的有力證據。
所謂低倍率病例,就是指在DRG/DIP醫保支付方式中,患者實際產生的住院費用,低于所入病種支付標準的病例。大多數地區的醫保局,通常把僅花費了所入病種支付標準20%~40%的病例,稱為低倍率病例。
王偉直言,“這是很不好的現象,說明醫院收住院的很多病人,都是輕病例、輕病人,在當前的DRG改革中應引起高度重視。”王偉所在的醫保局發現低倍率病例較多后,今年開始陸續調整醫保對醫院的部分指標,希望能引導醫院把一些輕病人轉移到門診去,提高日間病房的利用,醫保部門在政策方面也落實門診病種結算等。
“我們希望把胃腸鏡、息肉這些本就不該住院的情況,要把它從住院那部分里請出去。”王偉說。
王偉所遇并非個例。
一位資深學者也向《健聞咨詢》分享了一組數據——2024年1~5月,國內某一線城市披露的相關醫保數據顯示,該市多家三甲醫院都出現了“出院病人數增加、CMI值降低、出院患者中手術治療下降”的現象。
該學者提示,“出院患者中,手術治療占比下降”需要格外引起重視。按照對醫療資源高效利用的原則,非外科病人、非急性期的內科病人應首選在門診解決。但目前,多地出院病人增加和CMI值降低的兩組數據,已經可以有力佐證低標入院的情況正在公立醫院內頻繁發生。
他進一步直言,低標入院的所致因素并不難解,“床位的供給拉動了床位需求,不該住院的人住院了,這就是低標入院的直接原理。”
華北地區,一位地級市的醫保局局長陳帆,對上述學者所言的感受非常具體。
在陳帆的日常工作中,2023年起,市里的住院率就有了巨大增長,問題集中爆發于“去年和今年”。
他發現有三個無法忽視的因素:第一,自2023年開始正式實行DIP支付方式改革后,當地醫院普遍有種“多收個病號,就多掙些工分”的想法,小病號住院不斷;第二,當地多家醫院在近幾年陸續完成二次擴張,病床增加后,醫院拉病號住院的欲望變強;第三,在當地,政府部門對院長的考核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指標是“當年醫院的現金流水、收入總金額”,院長的考核壓力大,也會默許拉高住院率。
“醫院總覺得醫保基金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我后來告訴他們,這是對醫保基金的一個誤判。”陳帆感到無奈。
而那些“過去不用住院、現在可以住院的小病號”,正是被醫院“爭奪”的主要住院增量。陳帆觀察到,“導致住院率突然大幅增長的這些病號,多數都是不應當增長的低標入院。”
極難監管的低標入院
在拉不住的住院率上漲和醫保基金緊平衡的雙重壓力下,焦慮的陳帆開始尋找解決方案。
2023年,陳帆發現住院率顯著漲高后,就向省醫保局打了報告,希望能在市醫保局里成立工作專班應對此事。到了今年年初,專班終于獲批成立。
降低住院率的辦法有很多,但把“不用住院的小病號”拉出來,顯然是個最容易解決的突破點。
于是,擺在陳帆面前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怎么先把低標入院的病人挑選出來?如何定義“低標入院”?
給“低標入院”劃一個標準,幾乎稱得上困難。陳帆解釋,“全國對低標入院目前沒有統一規定,比如同一個病種,對縣級醫院而言,病人花費3000元以下才算是低標入院;對市級醫院而言,可能5000元以下就算低標入院。”陳帆和同事只好探索“低標入院”的閾值,試圖找出一些常見的低標病種,定下規則,而這是個相當繁瑣艱辛的工作目標。
陳帆向《健聞咨詢》透露了目前梳理出的、待執行的幾條簡易規則:在一個病例的總費用里,如果藥占比大于80%,就算做低標入院的病例;或者在病例總費用里,檢查費用占到80%,也會觸發低標入院。
陳帆的此番困惑也不獨有,低標入院存在監管的難題,橫亙在很多地方醫保局的面前。
一位沿海某省的前醫保局官員表示,“大家都知道存在低標入院、分解住院,但沒有證據,醫院也不可能承認。醫療行為是綜合、復雜的行為,很難用數據進行簡單分析。”
王靜是一位醫保數據方面的分析師,她曾為多家醫院提供醫保咨詢服務。王靜試圖通過舉例向《健聞咨詢》表達“低標入院”在現實操作中,很難尋找,更難監管。
她說,比如外科常見的疾病闌尾炎,可以開藥保守治療,也可以手術治療,其邊界并不清晰。比如兩位癥狀相似的輕癥闌尾炎患者,向兩位不同的醫生咨詢治療方案,可能就會得到不同的結果,一位入院成為住院率上的一個分子,一位沒有入院僅在門診治療。“醫生可以解釋稱自己判斷患者病情就應該手術,或者患者強烈要求開刀手術。”王靜表示,也不能斷言醫生這樣判斷沒有道理。
什么叫合理診療?什么叫過度診療?這其間沒有一個標準明晰的邊界。
王靜說,這就是各地醫保局對低標入院管理的無奈——地方醫保局很難區分其到底是主觀騙保,還是客觀判斷失誤。“像掛床是實打實的騙保,但低標入院,很難說是完全故意。”
因此,對多地醫保局來說,低標入院究竟算騙保,還是操作不當造成的醫保基金浪費?這又是一片模糊地帶。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有地方醫保局想過其他的監管辦法——利用DRG/DIP執行的數據,把“低倍率病例”就視為低標入院,以此進行監管。
可是地方醫保局也發現,單一取信“低倍率病例”的數據時,實操中也很容易出錯。
比如,有“低病率病例”會受帶藥入院患者的影響,不能如實反映低標入院的情況。
“我去過的每家醫院都能看到,有患者因為外配處方而成為了‘低倍率病例’,尤其是化療患者。”王靜表示,一些醫院受制于藥占比、藥品數量等考核,沒有將部分高值抗癌藥引入醫院,而是通過處方外配從雙通道藥房開藥,這樣“醫生以為能夠規避一種考核”,但沒想到落入了DRG、DIP考核的窠臼,“如果這樣的病人被算做是低倍率病例,那后面這些醫生也不知道如何用上這些高值藥品了。”王靜直言其中的倫理困境。
一位學者描述一個理想狀態下,如何用數據監管低標入院的方法:
首先要確定低標入院的邊界,比如對于某地區的心內科而言,有哪些指征的患者屬于正常入院,哪些患者屬于低標入院。確定好范疇后,從大量樣本中找到這些低標入院的患者,計算占比,得到低標入院率。再和歷史數據中的低標入院率進行對比。如果發現確實存在低標入院率增多的情況,“這才能說低標入院的風險在增加”。
但該學者指出,這種關于低標入院的研究往往只能局限于某地市、或者某科室的微觀視角,無法得出全國普遍存在低標入院的結果,“但醫保政策又需要從宏觀角度引導。”其間落差也導致關于低標入院的治理,往往只能停留在口頭上。
對地方醫保局來說,實操的手如何扼住住院率的上漲,如何驅趕“小病號”住院?依舊很難。
醫院:難打破的墻,保流水的沖動
深入到醫院內部,面對低標入院的問題,“圍墻內外”的人都發現,醫院里有一堵堵很難打破的墻。
因為如果低標入院的情況過多,會影響醫院的CMI值等方面的考核,因此,不少醫院也會對低標入院的情況進行自查。
作為咨詢師,王靜在發現醫院數據反映出低標入院等問題時,會直接向醫院的醫保辦提出。
“但大部分醫保辦主任并不重視。”王靜說,住院標準這樣的專業問題不只牽扯到醫院的醫保辦,還有臨床科室、醫務處等,“醫保辦也要看其他部門的‘臉色’,一旦醫務處跳腳,不管是被冤枉受委屈,還是被戳中了痛處,醫保辦通常會快速息事寧人。”
“圍墻外的人看到的是數據有問題,但醫院內部人想到的是數據背后的人。我告訴醫院存在低標入院,但他們可能滿腦子想的是‘臨床的王主任、李主任那邊我沒辦法交代’。”王靜補充說道。
醫院也可以依賴智能化審核平臺,但實操中,建設情況也不如人意。
因為每家醫院對智能化審核的需求不一樣,審核平臺也很難做到標準化,“比如有的醫院存在低標入院這一情況,就會提出要新增一條規則——某個科室、某個病種住院低于多少天要預警。”王靜說。
在醫院內部,醫保辦之所以“不敢”強硬干預指出低標入院的情形,其中還有另一個隱秘的原因——醫院天然有“保流水的沖動”。
對此,前文所提及的一市醫保局局長陳帆特意指出,當地相關部門考核院長的指標中,醫院的業務流水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指標。
“但這些院長不追求‘有效收入’,就要流水。”
陳帆說,比如有時候醫院收入多增了1個億,但也許有效收入只有100~200萬。”很多院長先不管DRG/DIP的盈虧,保住流水是重要的“面子工程”,低標入院在這種背景中越來越多。
讓陳帆更無奈的是:院長對DRG、DIP存在誤解,認為多吸納病人、多賺取點數就能賺錢,但低標入院,醫院可能“賠得更多”。
在DRG之下,有的地方對低倍率病例,采取實報實銷方式,這樣醫院穩賺不賠。但更多的地方是先將患者的費用換算成點數或權重,再乘以點值,而低倍率病例帶來的點值貶值,長期以往無異于是對醫院收入的一種侵蝕,甚至影響未來病種的點數或權重測算,由此出現“點數或權重、點值雙縮水”。
但對醫生而言,如果醫院的考核方式仍是“多勞多得”,低倍率病例占比便不可能下降,由此便會出現“醫生賺錢、醫院賠錢”的局面。
“醫院賠錢,院長不找自己的原因,就會來找醫保局抱怨說:賠得沒法干了。”陳帆說,“這就是‘中梗阻’。”
注:中梗阻,指阻礙改革決策、部署、舉措落實落地的體制機制弊端、利益固化藩籬、貫徹執行不力等。
(王偉、陳帆、王靜均為化名。)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健聞咨詢 (ID:HealthInsightPro),作者:宋昕澤、李琳,編輯:李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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