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在四國徒步，感嘆日本便利店的無處不在，無論多么偏僻的地方也能見其蹤跡。長時間的步行需要熱量，這些便利店成為我中途補給的重要存在。冰淇凌三明治蛋糕炸雞吃過一圈之后，最后沉迷的是7-11的“店內現炸芝士咖喱面包”。前后吃了十來個，想起來要追溯其出身，才發現不得了，竟然是剛剛創下世界吉尼斯紀錄的人氣商品。

7-11的“店內現炸芝士咖喱面包”（圖片由作者本人拍攝）

今年8月的一條新聞：7-11的油炸食品“店內現炸咖喱面包”，在2023年共售出7698萬7667個，被吉尼斯世界紀錄認證為“年度銷量最高的現炸咖喱面包品牌”，并于8月1日正式授予了認證證書。這是7-11首次獲得吉尼斯世界紀錄認證。

然而，打著“店內現炸”的誘人招牌、創下世界紀錄的咖喱面包，其實并不真的完全是現炸現賣。實際上，它是在7-11旗下的食品工廠完成預處理后，冷凍配送至各門店，再由店員通過油炸機“現炸”，才成為一個熱騰騰的咖喱面包。盡管7-11聲稱“這種流程既保證了口感，又提高了配送效率”，但嚴格說來，它就是一款名副其實的“預制菜”。

把一款預制菜賣進吉尼斯世界紀錄，這大概是連7-11自己也沒有想到的。在這之前，咖喱面包在幾乎所有日本便利店的面包專柜都已經擁有一席之地。唯一的區別只在于“是否現炸”——冷的還是熱的，極大地影響著它的口感。

2021年6月，7-11最初推出這款新商品時，只是在東京都、神奈川縣及東海地區部分門店試水，也可見對其市場效果的不確定。直到2022年12月，“店內現炸咖喱面包”的銷售范圍才擴展至全國，逐漸成為新的經典商品。至于讓我沉迷的“店內現炸芝士咖喱面包”，則是2024年3月在部分地區推出的升級版——在內餡添加了芝士，又在面皮裹上了玉米片——它同樣贏得了便利店食客的歡心，到了7月已經席卷全國。

有一份便利店食品的測評報告中對它描述道：

之前的咖喱面包已經夠酥脆了，這次加入玉米片后，脆度更是大幅提升。外層的酥脆與內部松軟的面包形成了絕妙的對比。內餡是濃郁的歐式咖喱，入口時首先感受到肉汁和蔬菜的甜美和鮮味，隨后是微微辛辣的余味。再加上融化的芝士，帶來一絲順滑的奶香，使整體口感更加溫和。面包與內餡的搭配恰到好處，可以稱得上是頂級美味！真的太好吃了！

至此，咖喱面包大獲全勝。

有一點必須要強調的是：盡管都屬于咖喱面包體系，但放在面包柜、直接撕開包裝食用的咖喱面包，和“店內現炸”、熱騰騰捧在手里的咖喱面包，在便利店語境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物種。后者在炸好后會被放進收銀臺旁邊的保溫玻璃柜中，與之相鄰的是炸雞塊、烤雞串、可樂餅和春卷之類的熟食，它們一起被稱為“收銀臺周邊商品”，竭力營造出一種誘人效果，讓人們在結賬時禁不住誘惑，從而出手加購。

今天的人們已經習慣在日常生活中去便利店買一杯或熱或冷的現磨咖啡，殊不知這種物美價廉的飲用方式，其實是在2010年才出現的，當時，也是由7-11首先研發了專門機器，推出“收銀臺咖啡”，而后被各家便利店模仿，不斷升級進化，最終成為經典不衰的爆款商品。

咖啡的成功使得便利店看到了“收銀臺周邊商品”的潛力，在此后的十多年中，持續不斷地進行著新商品的開發。例如，今天已經成為FamilyMart熟食代表的“全家炸雞”（ファミチキ）和羅森的主力商品“炸雞君”（からあげクン），都是在這個過程中誕生的。

7-11的“柜臺咖啡”（圖片由作者本人拍攝）

失敗的案例和成功的案例一樣不在少數。2018年夏天，7-11宣布要在收銀臺旁邊放上自家研發的打啤酒機，推出“100日元生啤”，引起了廣泛關注。它完全復制了現磨咖啡的成功經驗，就連價格也設置得一模一樣。其實，按照啤酒在日本人日常生活的受歡迎程度，加上超低價格的吸引力，銷售效果大概不會比咖啡差。然而結果讓人失望：由于有輿論質疑這種商品可能會增加酒后駕駛的風險，本來有望在便利店隨時喝到的“生啤”因此成為泡影。直到今天，愛酒人士還是只能徑直走向便利店的最深處，從冷柜中挑選不那么新鮮的罐裝啤酒。

也有一些商品的失敗，很難有合理解釋是為什么。大約是在10年前冬天，7-11決定在收銀臺推出現炸甜甜圈，此舉再次引起了FamilyMart和羅森的效仿，最終引發了日本便利店三巨頭的“甜甜圈銷售大戰”。一度在業內和主流媒體上都引起了廣泛報道。差異化戰爭打得熱鬧，銷售效果卻不盡人意，甜甜圈沒有得到便利店用戶的歡迎，短暫地亮過相后，最終從收銀臺消失了蹤影。

時隔10年，業內人士重新追溯起這場大戰，有人道出一個鮮有人知的真相：其實那一次，咖喱面包就差點兒在收銀臺登場。當時，羅森嘗試實行一個差異化策略，不僅銷售甜甜圈，還有咖喱面包，但此項提案未能在內部通過，否定的意見認為：咖喱面包不現炸就不好吃，為此每個門店需要配備專門設備，這將是一筆巨大支出。此外，咖喱面包給人高熱量的印象，恐怕不會得到女性的歡迎。而對于男性來說，它也不像炸雞之類的油炸食品那樣適合下酒，也不會賣得很好。最終，咖喱面包被判定為“收銀臺周邊商品失格”。

直到10年之后，7-11才帶著它自主開發的油炸機和保溫柜，讓咖喱面包“王者歸來”。7-11選擇咖喱面包，似乎又是一個必然的結果。2021年，“店內現炸咖喱面包”初登場時，就有一位行業分析師闡述過其誕生的背景：

對于便利店來說，油炸食品是非常重要的商品。烤雞串并不是店內現烤的，而是簡單加熱的商品。關東煮、肉包子這類‘煮’和‘蒸’的商品則具有季節性，難以保證全年穩定的銷售額。油炸食品才是最適合便利店內制作的商品，無論季節如何，銷售都很穩定。

然而，7-11進入這一領域的時間較晚，并沒有類似“全家炸雞”或“炸雞君”這樣的招牌產品。盡管是行業領頭羊，但在這一領域實際上是一個挑戰者。因此，若推出類似的炸雞產品可能難以打動消費者，作為新的挑戰，他們選擇了在店內現炸咖喱面包……其他便利店的油炸食品大多屬于零食或熟食，而咖喱面包則可歸類為主食，因此可以實現差異化。此外，咖喱面包與咖啡的搭配性良好，能夠促進配套購買的協同效應。

試水僅僅半年后，咖喱面包的銷量就已經達到了7-11最初預期的三倍。一種觀點歸功于是疫情讓它獲得了市場：由于外出受限和遠程辦公的情況增多，特意去面包店變得不便，如果在樓下的便利店購買飲料和零食時，再加上一份咖喱面包作為午餐，也不失為一種選擇。

不過，這個認知稍微有些偏差，因為與炸雞的黃金銷售期是午餐和晚餐時段不同，現炸咖喱面包的購買高峰集中在早晨。它通常作為早餐，與飯團或飲料一起購買。雖然主要購買群體以40多歲的男性為主，但同時也吸引了女性和老年人。因為相對面包柜的袋裝咖喱面包來說，現炸的咖喱面包并沒有那么油膩，能滿足人們的即食需求。

繼收銀臺咖啡顛覆業界之后，迅速走紅的咖喱面包讓7-11再次看到了“收銀臺周邊商品”的潛力，以“現沖”“現烤”“現炸”為代表“現制商品”，未來將會源源不斷地出現在人們眼前，以拓展食品市場的更多可能性。例如它們現在已經開始計劃：未來將在部分地區推出咖喱面包以外的其它現炸面包。

其它面包是不是能創造咖喱面包的輝煌，這要打上問號。畢竟，后者在日本早已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國民美食”，并非一時的潮流。日本人有多熱愛咖喱面包呢？有一個民間協會叫“日本咖喱面包協會”，聲稱致力于“通過咖喱面包讓地球上所有人都露出笑容”。截至2024年7月，這個協會已經擁有5萬名“認證咖喱面包大師”。大師們不需要真的會制作咖喱面包，但需要在網絡上通過該協會舉辦的有關咖喱面包知識的筆試，通過考試后才能獲得這一稱號，并被認可為“咖喱面包專家”。

咖喱面包協會的官網上有一段話：

這一稱號不受年齡、性別或學歷的限制，是咖喱面包愛好者的象征，且對咖喱面包的普及活動做出了巨大貢獻。如今，它已被認為是咖喱面包界的一個隱秘的榮譽職位，對于咖喱面包愛好者來說，這個資格已經成為必備的證書。

咖喱面包協會做的事還不僅限于此，2016年起，它以“日本最美味的咖喱面包是哪一個？”為口號，開始舉辦“咖喱面包大獎”。這一評選如今成為行業標桿，日本全國各地的面包店和餐飲店每年都會展示他們精心制作的咖喱面包，參賽的咖喱面包通過協會會員和公眾的互聯網投票來決定排名，而獲得年度冠軍的，在接下來一年的銷量將會大大增加。

我一直覺得，咖喱面包是一種奇怪的存在。人們常說“日本是一個擅長改良的國家”，但這種改良有時候往往讓人出其不意，甚至喪失了食物原始的本質，讓其成為了另一種領域的存在。在面包里夾熟食，或是在拉面湯里拌米飯，都是這種改良的結果，也都是獨一無二的日式美食靈感。但也是這些讓外國人不太理解的食物，往往能成為“國民食”。咖喱面包就是這種改良的結果。

日本人開始廣泛食用面包是在明治時代之后，咖喱也是差不多同一時期流行起來的西洋舶來物。咖喱面包的出現，就是更后來的事情了。它面包和咖喱是這兩個外來者在日本土地上孕育出的一個“混血兒”。關于咖喱面包的起源，如今已不能考據到確切出處，但最被大眾認可的一種說法，認為是東京深川區的“名花堂”面包店的第二代經營者中田豐治于1927年注冊的一項新穎設計：“洋食面包”。

店主結合了當時已在日本逐漸流行的西餐中最受歡迎的炸豬排和咖喱，“將夾有餡料的面包像炸豬排一樣油炸”，便成了咖喱面包。之所以選擇油炸而不是烘烤，是因為咖喱的水分含量高，烘烤難度大。盡管這種方法是無奈使然，卻誤打誤撞地引發了注目，使得當時還較為稀有的咖喱面包以每個8分錢（相當于今天的200日元）的價格得以普及，并逐漸在全國各地傳播開來。名花堂如今已經易主，改名為“Cattlea”繼續營業，但店面上還打著“元祖咖喱面包”的口號，深受全國面包愛好者的青睞。據說，咖喱面包每天都能賣出1000多個。

另外有一種說法：1934年創立于東京都練馬區的面包店“DENMARK’S”創始人井戶錠發明了咖喱面包。起初，他嘗試將隔壁家熟食店的咖喱夾在吐司中，做成咖喱三明治，但結果卻因“咖喱撒得滿桌子，吃起來不方便”而銷量慘淡。接著，他又嘗試像制作紅豆面包那樣將咖喱包入面團中烘烤，結果由于“干巴巴的口感”也未能成功。在此過程中，他從哥哥經營的熟食店中的炸豬排中獲得靈感，決定將咖喱包入面團后進行油炸，終于大獲成功。而“DENMARK’S”，如今確實仍然存在并且繼續販賣著咖喱面包。

“新宿中村屋”也被認為是咖喱面包的發源地之一。在關于它的故事里，雖然不是最早推出咖喱面包的，但卻是最傳奇的。這家成立于1901年的面包店，因為推出了奶油面包和華夫餅等暢銷商品而聞名。創始人相馬愛藏與文化界人士有著深厚的聯系，1915年，他接到了一個請求，希望他能幫助庇護流亡到日本的印度獨立運動家拉斯·比哈里·博斯（Lal Behari Bose）。博斯住進了中村屋的別墅，隨后又與相馬的女兒敏子結婚，成為了新宿中村屋的董事。

1927年，新宿在關東大地震的創傷中重建，逐漸恢復繁榮，相馬也計劃在新宿開設一家新咖啡館，博斯建議相馬引入正宗印度咖喱作為招牌菜，由此誕生的“純印度式咖喱”大受歡迎。然而，隨著二戰的爆發，食材供應困難，這種咖喱逐漸難以提供。為了解決供應困難的問題，新宿中村屋采用了一項應對策略——模仿“那家小面包店”的做法，推出“咖喱面包”。這種面包于1940年開始銷售，因為純正的咖喱味道而走紅，但至于它模仿的是哪一家“小面包店”，至今仍無法確定。

以上三種起源說，雖然各有各的故事，但可以構成同一個清晰脈絡：隨著洋食逐漸普及，日本飲食店紛紛嘗試改良西式料理，以迎合日本人的口味。這種時代背景促成了咖喱面包的誕生。一個世紀過去了，面包這種舶來品已經在日本人的生活中扎根，完全融入到日常生活中，就連在京都這樣的傳統城市從事傳統業種的藝伎，也有很多人將它作為早餐的主食。而日本人最喜歡的一種面包，就是被他們命名為“配菜面包”的——顧名思義，就是在面包里夾上熟食。這種面包是絕對的日式發明，以咖喱面包為代表，還有炒面面包、披薩面包、雞蛋沙拉面包、炸蝦排和炸豬排面包……就連炸雞塊面包，也是偶爾可以看到的。

為什么在面包里加入配菜會在日本流行起來呢？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學校的校餐制度。半個多世紀前，日本校餐的主食并不是米飯，而是面包。由于二戰后食物短缺的背景，1954年實施的《學校給食法》規定：全國小中學校的校餐必須以面包作為主食。但配菜還是日式的。這就導致了孩子們不得不直接把配菜夾在面包里吃。結果，發現這樣吃其實非常好吃，于是各種各樣的“配菜面包”被逐漸被開發出來。面包作為主食的情況，直到1970年代日本遭遇“大米過剩”的問題時，才發生了轉變：1976年，米飯正式引入學校餐。1985年，文部省提出了每周提供3次米飯作為校餐的目標——該目標最終在2007年達成。

但在面包里夾配菜的文化延續了下來，并且花樣越來越多。光是在咖喱面包的領域，就已經通過對咖喱醬和餡料的差異化，分化出各種不同流派。其中最受歡迎的做法，就是將半熟雞蛋或芝士加入其中——“辛辣的咖喱與雞蛋和芝士的柔滑相融合，帶給人一種幸福的滋味。”

此外，以夏季蔬菜咖喱作為餡料的健康咖喱面包，受到年輕女性的熱烈追捧。為了適應不喜歡辛辣口味的人們，有些咖喱面包用濃郁的德米格拉斯醬（Demi-glace）代替咖喱醬，成為一種不辣的咖喱面包，也擁有了一群愛好者。除此之外，還有不使用油的無油炸咖喱面包，或者為追求極限辛辣口味的挑戰者準備的超辣咖喱面包……咖喱面包今天也依然走在進化之路上。

但無論如何進化，“熱騰騰”的記憶點始終是和咖喱面包緊密聯系在一起的。這也是7-11的咖喱面包能夠成為經典商品的原因。在所有關于咖喱面包的回憶中，它都冒著熱氣，構成了人們的溫暖回憶。

我曾經聽到一位咖喱面包名店的面包師談論他從事此項職業的原因，種子萌芽于他的少年時代：“每天早上6點10分，我上學的路上會經過一個換乘站。那時，在開店前的面包店里，總會放著剛炸好的咖喱面包和紅豆面包。我問店員是否可以購買，得到的回答是‘可以’。那個時候熱騰騰的咖喱面包，真是太美味了。從那以后，我幾乎每天都買一個。但到了放學后再去買時，就沒有那么好吃了。那段經歷一直在我腦海中。炸出來的熱乎乎的面包，總是能帶來強烈的感動。”

在日本演藝圈里，也有一位著名的咖喱面包的瘋狂粉絲，今年已經83歲的演員石坂浩二先生。我試圖搜尋一些他對咖喱面包的發言，看到他在采訪中說：“雖然這已經是半個多世紀前的事情了，但關于咖喱面包的記憶依然清晰，仿佛就在眼前。

在休息日，感受著從窗簾縫隙中透進來的陽光，意識到時間已經不知不覺過去了，我慢慢地起床。然后去附近的面包店，買一個剛炸好的咖喱面包，拿著它，順便在旁邊的書店買一份報紙，再回到自己的房間。一邊隨便看著報紙上的文章，一邊喝著從冰箱里拿出來的冰鎮啤酒，一口咬著熱騰騰的咖喱面包。‘啊，真好吃！這就是我的休息日。’那時簡直是人生的至福時刻。遺憾的是，曾經最喜歡的面包店都關門了，但我至今仍然記得那味道。”

熱咖喱面包配冰鎮啤酒，多么絕妙的做法！寫到這里，立刻就要停筆，下樓去7-11買咖喱面包和冰啤酒。同時再在心里惋惜一萬次，為那個流產的“100日元生啤”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