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新型家庭關系建立在兩部作品容量巨大的細節性刻畫上,觀眾得以從生活中的一件件小事去感知女性友誼的獨特與美妙之處。這更是在如今大小銀幕上都難尋的“新的話語”,給女性視角的影視作品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和更大的想象空間,擺脫過去男性視域下對女性角色刻畫非此即彼的狀態。
在一些人還在用“小妞電影”這樣陳腐的舊概念給《好東西》上價值的時候,我們該知道尋找到“新的話語”有多么珍貴和不易。在中國,各種先進或不先進的價值觀混雜成一團的時候,這種不具斗爭性的柔性姿態,才能締造我們自己的《芭比》。
當女性重組家庭
先來看看《好東西》與《小巷人家》關于“重組家庭”的解題思路。首先她們都是鄰居關系,彼此有獨立生活空間,但也有太多互幫互助的共同生活場域。
她們也都是有老公或者有異性伴侶的,并非隔絕男性的真空狀態,但伴侶總是很明顯地在生活的某些方面存在明顯短板,以至于尤其需要女性友誼的介入。而女性角色雙方其實也不是簡單的好姐妹,既沒有從小玩到大的感情基礎,也還有巨大的性格差異,可是總能第一時間捕捉到對方的處境不易,打心眼里對對方產生認同。
比如,在《小巷人家》里,黃玲的老公是一個喜歡慷他人之慨的人民教師,他讓要高考的學生來家里補習,卻全然不顧自己的妻子和兒女是否能好好休息。黃玲其實不好直接站出來反對,因為這站在了“無私奉獻”這一宏大精神的對立面,尤其奉獻對象還是老中人最重視的“高考”。
但作為鄰居的宋瑩及時地捕捉到了這一窘境,以自己休息不好的理由將高考生悉數趕走,寧愿被視作“潑婦”也要替黃玲維護自身應有的權益。這就是男性視域下很難察覺到的女性互助珍貴之處,并非個人利益總要時時讓渡于宏大精神,“撒潑打滾”有時反而是一種強大與自信。
在《好東西》中則更多令人感慨的片段。比如小葉為了不顯得自己在約會對象面前過于認真與廉價,選擇撒謊自己已經是一個孩子的母親。直到事情敗露,王鐵梅卻并沒有流露出對“爭奪母親權利”的憤恨,反而是在擁抱與淚水中理解了小葉的處境,并陪她完成了一出“拉拉情侶”的戲碼,維護她的自尊。“欺騙”和“出軌”聽上去或許都是一些不好的價值,但在一些特定的處境之下,它也可以是人所需要的。
這些都是一些女性之間才懂的困窘,只有當與另外一位女性形成一種“重組家庭”關系的時候,它才能得到妥帖地安放,也是對觀眾的一種精神馬殺雞。
形成互助的也不僅僅是兩個家庭的女主人之間,還包括了一個重要成員——女兒。在《好東西》里,小孩王茉莉是小葉治愈原生家庭創傷的膏藥,也是唯一真正看完母親王鐵梅所有報道的人。她在成長的過程中也會出現很多困惑,但她在思維方式上天然的開明,以及為了讓她未來可以不用再“活在他們的游戲里”所帶來的動力,給了兩位“母親”莫大的幫助。
《小巷人家》就更加典型,黃玲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正好形成對照組。兒子雖然也會在媽媽吃飯不上桌的時候察覺到愧疚與異常,但他很容易就放棄了抵抗。當親戚家小孩想住到自己家來的時候,兒子的第一反應也是學習爸爸的慷他人之慨,“無私奉獻”是他理解中第一順位值得學習的價值。反觀只有女兒擁有不一樣的視角,因為女兒本身也是重男輕女家庭環境中的受害者,她會被奶奶點名要去照顧臥床的她,這也讓她更能理解母親在維護孩子時的立場。
女兒的存在,讓女性友誼或女性共同體中出現了傳承與希望,更加豐富了女性“重組家庭”所能表達的意涵。孩子的“早熟”也能讓觀眾意識到,具備相似的視角或許并不取決于年紀或成熟與否,只在于女性的社會身份本身,真的有太多屬于“第二性”的隱秘無奈,只消多看一眼便能體會。
女性話語有多難?
即便找到了一種可能,但想要發揚光大或者找到新的女性話語依舊很難。
“現在的影視依舊如此,要不就是男人的故事,女人是附庸,是媽媽和女兒,為了展示男人的不容易、男人的絆腳石、男人的善良和男人還有人性。要不然就是女人已經忍無可忍,要殺人要復仇,以及女人在談戀愛。”早在《好東西》上映之前,邵藝輝就曾在公開場合精準地概括當代女性題材創作的困境,只是因為近期電影熱映,這段發言又被翻了出來不斷傳播。
簡單來說,在如今仍然由男性占絕對主導的影視行業里,女人在作品中往往只有“圣母”與“復仇”兩種形態,同時還一定是“戀愛腦”。無論是從前偶像劇對“戀愛腦”的浪漫化還是如今對“戀愛腦”的抵制,都是男性視角下將女性角色視作客體而形塑的結果。
這會讓不少女性創作者也感到困惑,因為不管是按照傳統的影視敘事邏輯還是“性轉版”的邏輯,都會讓人感覺不太對勁。要做到“不玩他們的游戲了”,邵藝輝自己也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答案。
《小巷人家》的創作相對來說更有局限性,并非正午陽光突然覺醒,女性意識斷層式暴漲,而更有可能的是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女性互助有現實層面上極強的必要性。創作者只需遵循它的紀實性,便可以自然幫助找到超越那個年代的先鋒性。畢竟,80年代的先鋒性有諸多體現之處,也不僅僅在女性領域。
包括在海外的影視作品中,女性互助“重組家庭”的情況也不少見,但大多數的呈現都更加直給,也同時具有一定程度的現實迫切性。比如很多作品本身講的就是拉拉的故事,或者是像《同妻俱樂部》一樣被男性傷害從而結成同盟的故事。包括前不久的日劇《住宅區的兩人》,兩個女性重組家庭,其實是基于無人養老的無奈。
所以,像《好東西》這種沒有明確現實迫切性的創作會變得更難,因為這兩個女性角色沒有非要緊密結合的必要。她們本身就有自己不錯的生活,單純因為彼此的認同與情感聯結而重組在一起,需要創作者極其強悍的編劇功力才能讓人信服。
比如令不少觀眾印象深刻的,給母親的日常家務勞動擬音的段落,既實現了視聽設計,同時實現了“主婦的無形勞動應該被看見”的議題表達,沒啥理解門檻,還松弛有趣。
如果編劇能力實在達不到,就算怎樣探索敘事角度,最終呈現出來的作品也很難做到“好看”。即便做成如今這個樣子,依然有部分不和諧的聲音認為,兩位女主角的中產身份過于真空,從階級眼光去審視太過懸浮不接地氣,可見編劇這項工作的眾口難調程度。
即便已經做成了豆瓣9.1,目前《好東西》的票房和預售數據仍然不容樂觀,點映至今也僅突破3000萬,最終票房落點很難比《愛情神話》高出太多。數據的冷淡展現出了與輿論場奔走相告截然不同的畫面,這說明對這類女性話語感到振奮的同溫層受眾基數實在太少,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還有太多意識上等待覺醒的人群。
當《芭比》橫空出世的時候,國內都在期許我們自己也產生這樣的女性主義作品,但顯然當下的輿論整體水位距離《芭比》還甚遠。令人驚喜的是,在2024年的年尾,中國影視在不同創作帶不約而同地誕生了新的女性話語,這種柔性話語不以斗爭作為目標,只有輕微的刺痛感,甚至幽默感強過反抗性。
就像宋佳和閆妮飾演的媽媽不必是完美的媽媽一樣,女性主義從來都不是在追求塑造完美女性,而是創造讓她們得以自由呼吸的空間。《好東西》就是這樣一方近乎真空的純然空間——這絕不是放棄斗爭了,我們只是,不想玩父權制游戲了。
找到女性話語很難,讓好不容易出現的女性話語存續也很難。這當然是男性話語長期以來浸泡的結果,人們更想要新奇刺激的故事,作為欲望投射的角色。連女性創作者有時都很難突破窠臼,更遑論普通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