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界面文化,作者:丁欣雨,編輯:黃月,題圖來源:AI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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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縮力”近來成為互聯網新熱詞,形容一個人看起來沒什么生命力的樣子,透露出一種淡淡的死感。和近年來其他年輕人語錄的基調類似,“命縮力”也散發(fā)著一種自我否定感。這一類自我否定不直接指向抑郁等臨床狀態(tài),卻也足以在不斷使用和內化的過程中慢性損害我們的精神健康。
長期關注青年亞文化的日本臨床心理醫(yī)生齋藤環(huán)也關注到了年輕人自我傷害的情況,并寫下了《自傷自戀的精神分析》一書。這本小書將自傷與自戀兩種看似截然相反的心理聯系在一起,試圖為日益被污名化的“自戀”正名。當自我否定成為唯一一種在不干涉和妨礙他人的前提下奪回自我評估權的方法時,自戀與自傷在結構上形成了糾纏。
齋藤環(huán)說,“自戀是我們活在世上不可或缺的情緒,承認并培養(yǎng)潛藏在每個人心中的自戀很重要,而自責的根源在于想珍重自己,本是出自向內的強烈關照。”形塑成熟的自戀,拒絕過度自我批判,我們要學著在“我是世界中心”和“我是世界中的一部分”間保持平衡。
依賴他人認同,滋生自我苛責
通信環(huán)境的變革是一切的大背景。人們在互聯網空間彼此交流、展現生活,收獲大量即時反饋,個人言行被“他人的主觀”環(huán)繞起來。社交媒體將“他人的主觀”收集并以量化方式呈現,原本主觀的東西蒙上了一層偽客觀的色彩。當贊同不僅意味著喜愛,還會被誤認是客觀證據、象征“正確”和“真理”的時候,人們的認同欲求被放大了,渴望憑借他人的聲音為自己建立價值,愈發(fā)依賴社交媒體的回應。
社交媒體使用者依循相互認可的禮儀結成社群,維系人際關系和自我評價。尋找“真我”的想法漸漸被抽干,這一空洞需要社交媒體式的集體認同填充。如果想要擴展認同范圍,則要求掌握更強的溝通技能。在此基礎上成形的自信是危險的:“他人的主觀”原本就含有不確定性,既能帶來慰藉也帶來不安,對溝通技能的偏重更會給個體帶來壓力。
溝通技能作為個人評價標準之一,也被應用到學校和職場當中。齋藤環(huán)描述了現代的求職流程:只要在線點擊頁面,申請職位遠比過去容易得多,但在企業(yè)舉行面試前,大量申請人被平時不便公開的“規(guī)則”篩掉,個體被拒絕的次數也比從前頻繁。而當進入面試階段,挫折無法避免,求職者卻要更裸露地進行自我彰顯和叫賣。年輕人越是深信他人評價,從屢次失敗中嘗到的滋味就更苦澀,向內的苛責也就從中而生了。
“認同成癮”和“看重溝通技能”,兩者的中介是“人設”。雖然人設通常由個人打造和踐行,但齋藤環(huán)注意到,人設并非個人的自主選擇,而是由身處環(huán)境的內部氛圍決定的。當人進入角色時,其狀態(tài)的呈現也受多重因素影響,“人們將自己的主體性交給了場景、氣氛和人際關系,這樣一來,很難說是主動扮演,但也不完全是被迫扮演,更接近‘中動態(tài)’——是現場氛圍瞬時決定了人設的表現。”
人設兼具他人期許和自我要求,與“真我”存在著隔閡。人們一方面希望自己的角色設定得到接納,另一方面,“關于人設的自我認同”的自洽性又較低,如果持續(xù)扮演指定角色,持續(xù)感受其中的偏差,無法抵達令人信服的狀態(tài),就會感覺疲倦和絕望。一些流行的表情包便是這種人設與真我存在偏差的浮現:人物(或動物)看起來熱情陽光,配文極具反差,或瘋癲或陰暗,那種陰陽怪氣的意味正是偏差所在。
從“自傷”走向健全和成熟的“自戀”
作為一本心理學類書籍,齋藤環(huán)的筆觸不止于診斷個體狀態(tài),而是擴大到對整個社會結構與文化環(huán)境的剖析。他認為現代社會里的“敵人”是無形的,無從尋找、無可觸摸,沒有清晰可辨的面目,青年頭腦中只有模糊的意象,而導致他們痛苦的元兇是整個新自由主義的制度結構。
新自由主義制度是“將一切責任推給個體、所有痛苦交予個體承擔”的罪魁禍首,人們長期浸染在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和評價標準中,依賴他人認同的程度已然超出個體對于尋找和建立真我的迫切性,長期以外界基準作為行事原則,年輕人很容易對“怎樣也做不好”的自己不夠寬容,產生低落和自卑的情緒。
《自傷自戀的精神分析》[日] 齋藤環(huán) 著 顧小佳 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24-10
新自由主義強調人的創(chuàng)造性解放,個體各憑本事在市場中占領位置,它灌輸在個體身上的話語是“素質(quality)”,即個人能力及其稀缺性決定成敗(日本社會求職時也有“人間力”的說法,是指社會人的基礎能力、綜合能力),形同一種針對個體的微觀治理術。在新自由主義的視界里,“責任在你自己,你痛苦是因為你自己不行。”
在這種狀況下,一種自相矛盾的心理引發(fā)了齋藤環(huán)的關注:嘴邊掛著“想死”,依舊頑強地活著;否定自己的同時,也漠視他人的關護和慰藉。他給這種狀態(tài)命名“自我傷害式自戀”(日語原文“自傷的自己愛”)。在他看來,自我傷害式自戀的表征是高自尊、低自信——“自尊”是對“我應該是個什么樣的人”的信念,“自信”則指向積極認同當下的自己。他們的自我評價很低,又緊抓理想中的自我形象不放,反復自責的源頭正在于“我本該非常重要,非常有價值”的執(zhí)念,用高強度的自尊來彌補自信枯竭,完成自我支撐。
自我傷害式自戀者時刻想著自己,或思考別人如何看待自己,無法停止拿自己與他人做比較,他們有強烈的自我觀照,即使呈現出的是較負面的形式。有時,自我傷害本身成了完成自我確認的手段。他們自我否定,能在不妨礙和干涉他人的前提下,表明他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自己是一個“不好”的人,不讓渡自我評估的權利,并向外人表現他們“能夠客觀看清”自己,是清醒而理智的。
齋藤環(huán)表示,自傷的瞬間會分泌一種被稱作內啡肽的腦內麻醉劑,確實有釋放焦慮、緩解不安和疏通緊張情緒的效果。但帶來快感的同時也會加固桎梏,走向惡性循環(huán):自傷者原本下意識地希望得到援助,卻又在與他人爭奪對自我話語權的過程中,難以領會他人好意,反復自我批判。周圍人的態(tài)度從關心轉向冷漠,自傷者也由此越來越孤立。為了緩解痛苦,就可能會進一步把自傷行為習慣化。
自傷式自戀在結構上是扭曲的,容易導向極端,但并不意味著“自戀”完全是一個負面詞匯。從本質上講,為了保持內心安定,健康的自戀對人們來說不可或缺。在美國精神科學家海因茨·科胡特看來,如果自戀是健全和成熟的,人會像感知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那樣去感知他者,選擇性地吸收他人特質,也能與對象達到共情性的協(xié)調,建立好的“自體-客體”關系。
如果我們可以重新審視“自戀”這個詞,剝除掉自我苛責的外衣,或許就能看到內核里的自我珍重的渴求,并在“我是世界中心”和“我是世界中的一部分”間找到平衡。